一、开场:
观众朋友大家好!我们知道对待处理事清,不要带有成心成见!成心成见谁都会有,但常常会看走了眼。因为世事纷纭,错综复杂,不是我们靠自己知识就能够判断和把握的。尤其是在人命关天的推案审判之际,成见万万要不得。稍不公平,就会酿成冤狱,草菅人命,追悔莫及!
宋太祖赵匡胤他就怕天下有冤狱,所以特别讲究“慎法”。但到后来,尤其是南宋的思想家朱熹等人强调重法:
刑愈轻而愈不足以厚民之俗,往往反以长其悖逆作乱之心。——《朱子大全·戊申延和奏札》
中国的儒学,自从孔子创立,汉代的董仲舒独尊儒术,到了朱熹的理学、道学,是集大成的境界,被中国封建统治者定为思想学术的正统。 他一生做过许多官,讲过很多学,办过很多大事,但却因为自己的成见,再加上重刑、重法的理论,自以为是,却不知颠倒是非,甚至落入奸猾之人的圈套。我们今天就说说朱熹这位大贤亲手办理的两桩冤案,几乎毁了他的清名。也给我们后人留下了许多的教训。
二、故事:
朱熹当日在福建崇安县当知县,有一小民告状说祖先坟地,被某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朱熹精通风水,又知道福建人迷信风水,豪门富户也常常见有好风水吉地,巧取豪夺,所以此类官司不少。
朱熹接了状子,便提审大姓。大姓说那是自家的坟墓,小民说原是祖上的墓。两家争个不歇,证人各站一边,断决不下,朱熹便亲自带人犯及随从到了坟头,是好风水,怪道有人争夺。
他先起了疑心:一定是小民先世埋着,大姓觉得好,便强占了。
大姓说这是自家新造的坟,泥土工程全新,哪里有过旧坟?
小民说上面是他家的新工程,底下的老土却是自家的。
朱熹叫拿来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到松泥将尽的地方,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某某之墓。”旁边刻着几行小字,都是小民家里祖先的名字。
就连大姓都不胜吃惊,真是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东西!
朱熹平生最恨的就是恃强凌弱,所以大喝一声:“这明明是他家的旧坟,你强占了他的!证据确凿,还想抵赖!”于是,把坟地断给了小民,把大姓判了个强占田土的罪名。小民这时只是磕头,嘴里大喊:“青天在上!青天在上!”
法律一:按照宋朝的法令,盗耕人家墓地的,打一百棍;损坏人家坟墓的,判徒刑一年。盗葬他人田地的,打五十鞭;盗藏他人墓地的,加一等,再打五十鞭,还让迁坟改葬。——《宋刑统·户婚律·占盗侵夺公私田》
议论一:
其一、如果这案是真的,这条法律正合适,而且还要让大姓迁出棺柩。关键是不是真的。朱夫子首先有了个成见,就是只有大欺小,没有小欺大!只有强凌弱,没有弱凌强!这个偏见,就会给那些奸猾小人提供方便。
其二,这个碑刻是墓碑,墓碑的格式,只会写墓主的名号及行状等,不会将自家祖先的名字都写上去。要写祖先名字,其实只是证明这块地是埋祖宗的坟墓而已,只能说是没文化的小人在造假!以朱熹的学问,不该不会明白。可就是因为他的成见而模糊了他的眼力!如果当时用了放射元素碳14一测量,那么刁民的墓碑就原形毕露,不证自破了。
话说回来,朱熹断了此事,自以为锄强扶弱做了大好事,十分得意。没想到那位大姓觉得自己冤枉,便到上边监司(即管县长的市长)去告状,仍发回崇安县重审。这朱熹更加气恼,认为大姓刁蛮抗拒,倔脾气上来,勒令大姓立即迁出棺柩,把那块风水宝地给小民安葬祖先。
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说小民欺诈,朱熹冤枉好人!朱熹听后,十分不平,觉得世界混乱,正道不行,干脆学孔子“邦无道则退”,弃官不做,隐居当地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茂盛,风水真好!又想着自己帮助了弱者,这家人该大发了。没想到,居民却说这家坟墓全是靠昧良心骗来的,县长不长眼,老天会那么不长眼!只几句话,说得朱熹羞愧难当,悔之无及:“我前日只当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欺骗!”
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朱熹执拗,专怪富豪大户欺压百姓,这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算计好了。因为贪图大姓的坟地风水好,就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一段时间,然后再去告状。大姓只说是自家新建的坟,谁知他在地下先做了个圈套!
大姓受苦不说,关键是骗了这个死要面子的朱夫子,再一想当时百姓的话语,真是恨地无门!
议论二:
其一、人若欺心,就是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但百姓之心如秤,谁能为之轻重!可见办案审事,只要有了成心,虽是朱熹,也不能无误。如果没有后来经过,或者他已远调,这一生都会引以为荣!虽然天理昭彰,但冤屈已成,受害者与百姓却会世世戳他的脊梁骨,所以要慎重!
其二、天下古今,道学理学,莫不首推朱熹,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毛病,尤其是唐代的韩文公韩愈、宋代的朱文公朱熹,是配享孔庙的两世大儒,但却都脾气古怪,这既成就了他们,又坏了他们!所以一定需要监察机构!
再说朱熹断案的另一个故事,也说明了那些辉煌的外衣下,还有他凡夫俗子的一面。
台州府有一个上厅行首,就是名妓中的头牌,姓严名蕊,美艳绝伦。琴棋书画,歌舞管弦,能诗善赋,博晓古今,最有义气,待人真心。四方闻名,天下仰慕。
台州太守唐与正,少年高才,风流儒雅。宋时有法度,官府有酒会,可以召歌妓应承,只是两陪,陪歌陪酒,不许三陪。他与严蕊相互倾慕,但却官令明示,不敢胡为。
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慷慨任侠,是个爱国的大词人。当时有名的大词人两淮统帅辛弃疾,写出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却跟他过从甚密。
他到台州去看唐与正,与正让他白吃白住,还抽出时间与他讲学论道。唐与正风流才子,自然讨厌伪道学,也瞧不起朱熹,说他字也不识;陈亮虽然恨道学,却与朱熹相好,认为他的实学还是有用的。
陈亮住在客馆,知道严蕊跟与正相好,于是便爱上另一个稍次一点的妓女赵娟,情投意合了,便去找与正给她办理脱籍从良的手续。过去的妓女都是注册登记,领了营业执照的,不能随便注销的。陈亮要娶赵娟,先得取消了她的妓女资格,换上良民的户口本才行。
与正知道赵娟愿意嫁陈亮,在给她办手续的时候,心里也是一念善良:你爱陈亮,可知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养活得起这妮子呢!于是深情地对她说:“你果要跟了陈官人到他家去,一定要学会忍饥受冻才能行啊!”
就这一句话,赵娟却对陈亮改变了态度,虽然换了户口本,却不再提嫁他之事。陈亮甚是奇怪,得知真情后,这位写出过“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的大侠客,竟然怒火中烧,不辞而别,去找朱熹了。
此时朱熹正在婺州,任提举浙东路常平仓。
制度一:
“常平仓”又名常平义仓,官府为备荒、平准粮价而建立的谷仓。就是现在的“国库”。“提举浙东常平仓”,主要管理浙东省的常平、义仓、水利等,以惠农民。还总揽本省的政令,专门举报刺探官吏的不法事体。按察本省政府及州县官吏,廉洁能干的就保举升官,疲软犯法的就弹劾罢除。就连省长也怕他三分,官大得不得了!
朱熹见陈亮从台州来,便问他道:“小唐子在台州怎样?”
陈亮正没好气,便说他只晓得有个严蕊,还能干什么别的勾当!
“说没有说到我呢?”
“小唐说朱公连字都认识,怎么就能做得监司?”“监司”,就相当于纪监委的首长。
朱熹早年登朝,著作流布天下,心里早就怕小唐子瞧不起自己,今日听他说自己不识字,岂不恼羞成怒:“他是我的属下,竟敢如此无礼!”于是,不管背后的话是真是假,便发一张令牌下去,说台州的刑法有冤枉,要再次巡视按察。
他是有心要找茬,星夜兼程,来得急。唐与正自己没心,所以接得慢了,更使朱熹不高兴,觉得不把上司放在心上。当日下马,追夺了唐太守的官印执照,交给郡丞去代理,一下就把知府给双规了。严蕊拿来收监,要审问他与太守通奸的情状。因为一旦太守嫖妓,那罪名不小!
朱熹认为与正风流,必然与之有染;况且妇女柔软,吃不得刑讯拷问,自然招供,便好弹劾与正太守嫖妓的罪名了。谁知严蕊是苗条般的身子,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千棰百拷,受尽苦楚,监禁了月余,就是不承认通奸。朱熹无可奈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的罪名,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性情,狠毒地将她痛打了一顿棍子,发去绍兴,再去审理。
制度二:宋代为了减少冤假错案,提供了很多昭雪平反的机会,便有复审的程序:一种是“移司别推”,即对审判中的翻异案件,由原审判机关改派到另一审判机关再去审理;一种是“差官别推”,即对不服判决的上诉案,由上级机关差派官员重新审理。朱熹采取的就是第一种。
朱熹先不管别推的结果如何,就给皇帝奏了一本,说唐某诋毁自己不识字,当官狎昵娼妓。等审出嫖妓奸情,再行复奏。这是一定要审出个奸情来!正好唐与正也有个朋友在朝,也上了一本,说朱熹不遵法制,一个地方两次巡按,酷刑威逼娼妓,栽赃陷害官员。没有职业道德,挟私报复,竟然不能使一个贱妇屈服!
关键是孝宗皇帝有主意,说是这两个秀才在争闲气,一个说不识字,一个说迎得晚了,这两句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了,所以就把两下平调。
唐与正没有被扳倒,只苦了严蕊。绍兴太守跟朱熹是一伙,大讲道学,就是人生的大道理。
一看她标致,便认为“有色者未必有德”,就是说长得美丽的人不见得就有德行,所以就用严刑拷打;
一看她十指纤细嫩白,肯定不是“亲操井臼”的手,即不是劳动人民的手,便用拶指来拶;
一看她双足甚小,认为是“人力矫揉”,不是天性自然,便用夹棍夹她!
不管受多大的苦楚,她就是不承认通奸的事:“我身为下贱的妓女,纵然是与太守有奸情,料然也到不得死罪,就是招认了,又有什么大害呢!关键这天下的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怎么能够顾惜自己的微躯,信口妄言,去玷污士大夫呢!今日宁可置我于死地,要我诬蔑他人,断然不成的!”字字铿锵,句句担当,太守看看没法,又要讨好朱熹,于是又把严蕊痛痛打了一顿棍子。听到朱熹改调,巴结也已无用,也不愿意落骂名,于是便放了严蕊。
严蕊备受折磨,监禁两月,已经奄奄一息,但门前车马,比前更多。来的人都赞叹她的侠义,没有不骂朱熹这个假道学的。天下喧沸,严蕊则声价百倍,后来被继任的太守脱了籍从了良,嫁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些事传到皇帝耳里,只庆幸没有听了一偏之辞,贬谪了唐与正,否则就委屈了这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了!陈亮一听,非常悔恨!原来这么个大豪杰,就因为记恨唐与正坏了他跟赵娟的事,一时心中愤气,便向朱熹说起他两句,没想到朱熹如此狠毒,要摆布与正,却连累严蕊受此大难,也毁了朱熹的名声!让唐与正瞧不起他!
议论三:
其一、真正的道学、理学,讲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结果,理学祖师朱熹,竟然为了私气而虐待、折磨一个弱女子,强要妄加罪名,去整同僚!这哪里有一个道学圣贤的气质!其原因就在于固执偏激,先有成见!怀私挟愤,必造冤狱!
其二、一个风尘弱女子,能够不畏淫威,宁死不屈,羞杀多少须眉男儿!想想当今有人利用三陪小姐去陷害同僚,也是世风日下,令人不胜感慨!
其三、如果公检法都能够廉明不苟,不执成见,公平执法,自然就不会再出现冤狱!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便圣贤如朱熹,尚且不能公平如秤,所以执法机关需要监督,需要媒体、舆论、公众和风纪机关的共同参与,才可能保证执法公正,天下无冤屈!
这是真正构建和谐社会的前提。
三、总结:
1、朱熹勘坟一案,本来是要锄强扶弱,想办好事,结果因为执有成见,而陷害好人,扶了奸猾,昧了良心!是成见所害。
2、唐与正嫖妓一案,却是想公报私仇,先有了嫌隙,再加上成见,害了一个无辜的妓女不说,要不是皇上圣明,一定会害了同僚。
3、可见,公检法三司长官,断案之际,万不可执着成见、公报私仇!否则天下何狱无冤,社会如何和谐!
朱熹因为执着成见、挟私报复,已经造成了冤屈,还有因为胡乱断案,竟然害了几条性命,请看下集《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榼的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拔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
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遂对天祝下四句道: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祝罢而去。
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翁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悮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诗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词寄《如梦令》。”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令,即口吟一词道:“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词寄《鹊桥仙》。”词已吟成,原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
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原卿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酒散,竟同谢原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旁,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候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A106]々,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啬。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
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勾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时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吏,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知圣听。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据臣看着,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吩咐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恶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崛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起他两句话,不道认真的大弄起来。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像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得知此说的,千斤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会馆散心。说道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得到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好处: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