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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文学]一个农村女孩被包_养的故事。你好,过去。
2011年06月13日 情感驿站 暂无评论

主帖:[情感文学]一个农村女孩被包_养的故事。你好,过去。
作者:吴蚕已老燕雏飞
日期: 2011-1-2 19:15:10
1
  高跟鞋的跟高却不跟脚,王月桂一点也不习惯,歪歪扭扭地朝前走,还是生生把个四月的校园走成了田间地头……
  她顾不上这么多,恐怕机会只有这么一个。已经四月了,从三月份开学到现在,辅导员催着她交学费催了五次,可是家里还是拿不出一个子儿。王月桂抹了抹眼泪,觉得老天爷真是不给路了。想当初,她一个人在城里念高中,一个月只有一百块生活费,连学校食堂都吃不起,没有一件超过十块钱的衣服,这样苦的日子都咬着牙挺过去了,现在到了大三下学期,眼看着再熬一年就能毕业了,家里却又出了事儿,三头怀着孕的牛被不知道村里的什么人,喂了带着钢针的苹果,一夜之间疼死了。家里指望着卖了牛给她交学费,现在全完了。
  王月桂知道即便自己是那个山沟沟里好几年才冒出来的大学生,老爹还是抱着重男轻女的想法希望她能早点打工,好帮他供弟弟盖房娶亲。她知道这个,但是什么也没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跟着村里的老娘们儿们一起坐着手扶三轮车去了大漠里拾发菜,把上大学的火车票钱,被窝卷钱,还有一部山寨手机的钱,全都拾了回来。上学前的晚上,娘攥着五千块钱给她,说,就这么多了,够你第一年的学费了,再多的,得看你自己,得看天。

  2
  王月桂就是这样一个人扛着包袱到了省城。她在小城市上了三年高中,但是还是让省城的繁华镇住了。同一个宿舍里还有三个姑娘,有个是个富二代,家里干脆给她从学区买了套房子,还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在宿舍住了一个学期就和男朋友出去租房子了。于是只剩下了王月桂和一个来自富裕小镇的秀秀。
  来了省城快三年,王月桂学会了用饮水机,学会了用电脑,学会了上网,学会了使用照相机,也学会了跟着同学去小餐馆吃饭时,点一道拔丝地瓜,拔的时候要使劲儿一扥,再一撤,蘸了水往嘴里送。从小在个大山里长大,脑子受的刺激信号少,她学什么都慢。好在她知道分寸,从小的苦给她一双龟裂的小胖手,也给了她一双到处仔细留神的眼睛,知道认学,照猫画虎似的在不到三年里把自己打扮得一看就是个大学生了。秀秀教会她多用点乳液,把那两块从田埂上吹出来的颊红淡化,教给她怎么用菜市场上的材料做面膜,秀秀不乐意穿的衣服,尽着月桂拿走。秀秀叫她大姐,王月桂就真有模有样作她大姐,帮她收衣服,叠衣服,秀秀喜欢某个长得清秀男生,月桂也悄么声地给她望风放哨:谁谁谁这个学期好像选了什么什么课,秀秀,要不你也选吧!
  所以秀秀喜欢王月桂。所有人都喜欢王月桂,她的那份儿天外来仙一样的土气给所有人优越感,也让所有的人都有一个释放同情心的场所,最重要的是,她这个可怜人几乎找不到什么可怜之处,你见她永远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穷人的孩子到了城里最容易消极,消极之后变得愤世又庸俗,你可在王月桂身上找不出来这些恼人的地方。就连她在秀秀指导下抖搂掉从地里拔出来的土,也是这么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从来不会去学校附近的地摊上一通乱挑,像多数刚刚从农田里走出来的女青年那样,把自己挂成一个可笑的圣诞树,用自以为是的“流行”打扮出想当然的“时尚”。于是,这些年的励志奖学金,国家奖学金,校长奖学金,没有一份儿少了她王月桂。她也不在乎人们的怜悯,她背后是一无所有家徒四壁的过去,她不把人看得坏,否则就要沉落到无尽的绝望里了。王月桂只有一个想法,她要自己投奔出一份将来,一份靓丽的将来,好以后有一天跟背后的过去敞敞亮亮地带着笑和泪,说一声,你好。
  自从她从山里出来,她就在拼命打工,她打工挣出生活费,用奖学金交学费,穷学生的进项出项就这么对付上了。只是那么有惊无险的一回:有一次,学校的奖学金拖欠,她给不出明年的学费了,多亏秀秀帮她解了栓,替她垫上学费,等奖学金她到了账,她又把钱还给了秀秀。真的,除了出门带着的那五千块钱,王月桂就再也没有拿过家里的一分钱,就这么苦苦撑着到了大三的下学期。这时候,她必须求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了,因为她想,考研。
  考研需要时间需要钱。要想考研,她就没有这么多的打工时间,也得有些精力好好复习考试。于是她还是在过年的时候回家跟父母伸手了。
  闺女这些年仿佛是黄土地上野生的,可是不能再看她一个人这么折腾。过年回家的时候,月桂妈跟她说,妮子你不用急了,你看牛棚里的母牛是我和你爹这二年养的,要下崽儿了,卖了牛,就有你的了。
  以为是个盼头的牛,却遭遇了暗算。王月桂知道村里眼红穷鬼王老三也能生出个大学生闺女的不在少数,这么个变数,虽说像是晴天霹雳,但是王月桂知道人心就是那陇上的月亮,缺也是它,圆也是它。安慰了哭天抢地骂大街的娘亲,用三块钱给蹲在院里愁闷烟的老爹打了一壶酒,又指点弟弟帮衬着蒸了一锅白面馍,王月桂匆匆赶回学校,她知道这个破落的农家小院,再也生不出任何主意来,回去或许还有分活路。就算去讨、去借,哪怕……去卖,她要投奔一份完全不同的生活,好跟这么艰辛困苦的过去,说一声,你好。
  
  3
  考研究生,王月桂已经不打算了,她只求赶紧交上学费,顺利拿到毕业证,有一块敲开城市大门的砖再说,否则这么多年的苦都白吃了。她憋在宿舍想了好几天办法,去了学校周围好多曾经打过工的店铺,但是都不能一下子让她拿出这么的钱堵上学费的窟窿。她一个人早早回了宿舍,周围静默得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连夜连夜睡不着。这时候,她才明白,一直坚韧顽强的自己,说到底,也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弱女子。以前,不是自己多么坚强,而是那风浪还是不够大。
  她没主意,唯一还能说说话的是秀秀。但是眼看已经开学了,秀秀却还没有回学校。她打电话给秀秀,问她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学校?秀秀在电话另一头,神神秘秘的,她问了半天才知道,秀秀瞒着父母说自己已经回学校了,但是事实上和那个眉清目秀的男生,一起去烟台玩了,秀秀跟王月桂说,大姐,给我保密啊,我们打算在这个渔村住上一个月,搭上校园黄昏恋的末班车,体验一下蓬莱仙岛神仙眷侣的生活……姐,一定给我保密,上课帮我签到,作业帮我写啊!……
  王月桂挂掉秀秀的电话,明白最后的希望也已经熄灭。一夜未眠之后,她干脆跑到学校的计算机房上网度日,除了偶尔去帮秀秀签到,课也很少去上。她对自己明里是说,别气馁啊,看看网上有没有机会,其实心里明白,自己累了,想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暂时自这个现实的恐怖世界逃遁,到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暂住,那个世界再不好,还会有这里绝望吗?

  4
  张梓桐总是天一亮就到单位上班,他是整个电力大厦唯一一个七点钟就坐在办公桌电脑前的中层领导,因此人们认为除了八卦他那被越传越玄乎的家庭背景,也认为他有充分的理由成为全省电力系统唯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中层领导。人们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冷漠严酷,但是少年裘马而且必定宏图大展的人。他保持着28岁高龄的单身,因此成为所有未婚女同事的暗恋对象。他开四驱动suv上下班,开得很快,以至于人们总觉得他难觅行踪。
  曾向他示好过一阵子的前台小姐杨暖暖跟一个女同事小声说:据我观察,咱们安监部的这枚著名帅哥并不是冷酷到底,他只是自我封闭。一边听着的女同事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你这么了解,怎么没电到这万人迷啊?杨暖暖一笑说:追我的钻石王老五多着呢,咱们的张少帅这么多年连个情人也没听说有,我怕他不是不想,是不能……女同事不理会,继续问:你说他到底住在哪儿啊,昨天我看着他开车往北走了,怎么前天跟你说是去南山庄园呢?……
  关于张少帅的住处,所有同事都莫衷一是。强大的电力集团有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商,张梓桐在其中三个楼盘买了房子,狡兔三窟一般,今天临幸一下这里,明天去另一处下榻,像是故意感受漂泊的感觉,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藏匿。所有人摸不透他的生活到底为什么总是这么神秘兮兮,女同事觉得他身上的这种神秘简直帅得要命,不少男同事觉得他不过是一种无聊的做作,而领导则坚信这是一种鲜见于年轻人的低调谨慎。
  
  他对所有人三缄其口。但是唯独一种例外,就是他每天白天提前上班时,通过网络里识得的年轻女子。
  人总是要有出口的,再窄也是要有的。他每一个网络红颜知己都不会超过三个月就被踢出好友名单。不同的年轻女孩成了他孤独心灵的驿站,借助着光纤,他从一站马不停蹄到另一站,他没有目的地,只是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不要停留。他跟这些年轻的,未蒙世事,心地纯良的女孩子说自己的心境,把自己的向所从来倾吐出去。偶尔会有女孩子仰慕他,要求见面,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便会立刻从这样的女孩的世界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很多女孩在他离去之后,总是怀疑,是否真的认识这么一个人。
  他对发小张克自嘲说,红颜知己换了无数个,每一个都对我一无所知。
    
  5
  凉暑天堂,被它的房地产开发商定义为此城顶级贵族府邸,豪情万丈地立在省城环境最好的南部山区。
  张梓桐的其中一所住处就在这里。他的公寓有两层楼,楼下是他的白天,楼上,或者仅仅是楼上一角的那间书房,是他和艾美的晚上。
  张梓桐喜欢挑灯读书,这时候艾美就来了,张梓桐借着如豆的灯光看她走过来,把杯子放到自己旁边。艾美用虹吸式咖啡壶给他煮了一杯咖啡。
  “谢谢。单位新发了滴漏式的咖啡机你看见了没?”
  “白天拿回来的?白天拿回来的我怎么会看见呢?”
  “倒也是。”张梓桐朝着艾美体己地笑着,咖啡的香气充满了这套复式公寓的书房。
  艾美也笑,笑得苍白,这白里有点惨。多么美好的笑啊,张梓桐觉得自己只能被这样的笑容所照耀,为了这样的笑容而活着。张梓桐的年龄划过了28岁,艾美的年龄是一根永久指针。所以这洁白到惨烈的笑容,永远在23岁的艾美脸上出发,落在一年增长一岁的张梓桐眼睛里。
  “最近还要出发吗?”
  “下个月去青海,玉树地震以后,电力设备要维护。”
  “汶川的时候也去了,玉树这次又要去吗?我陪你吧。”
  “不用了,那边没有洗澡的地方,防疫真是不容乐观呢。”
  说到这里,张梓桐把最后一口咖啡喝掉,没有留意到艾美眼角划过的一丝惆怅。
  “其实,我不必洗澡。”
  张梓桐心头一震,但是佯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说:
  “领导今天还来问我,准备好了去玉树了吗?随时都可能出发呢。我说当然准备好了。家里有老婆大人帮我准备,怎么可能收拾不好?”
  艾美的惆怅更深一程,张梓桐这次看见了,但是他低头不肯看。
  “今天单位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艾美靠在书橱前,她那件学生气的大红卫衣已经显然过时了,但是在灯光的照耀下真是火一样的红,衬着脸色更白了。
  “还是那样。不过今天倒是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张梓桐若有所思,“继续说,有个神经病丫头要我包_养她。”
  艾美正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他的短信就来了,他看了短信,对艾美说,领导让我马上就出发去玉树。艾美把收拾好的随身物品,给他准备好,他紧紧拥抱了艾美轻如蝉翼的身躯,道别。
  “我回来马上来看你,不要离开我。”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张梓桐像是没有听到,转身离去。

  6
  到达电力大厦,天还没亮。张梓桐干得是安全检查,工作像是军人执行任务,出差如家常便饭,领导一声令下,拎起包,哪怕天边也要朝发夕至。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苦了艾美。
  但是他爱艾美,爱她那一度自由的青春和不幸的家世。从大学入学的第一眼,张梓桐就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来自市井小巷的姑娘了。他对身世坎坷的姑娘有一种不能自拔的怜惜,因为她们身上有他不具备的坚韧,那些成长过程里的艰辛,他难以触碰,就越是觉得好奇。他有几分自负和狂妄,年轻人的那种,少爷怜香惜玉的那种,总是希望把自己的尊贵涂抹给美丽但曲折的少女,成为一个拯救者的化身。他想要给这个悲情命运的姑娘一份安稳可靠的未来。父母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他和艾美的事,是因为艾美的家庭太复杂了,单亲,离异,父亲是一个酒鬼,母亲生前是一个赌徒。这样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好,怎么能够配得上他们二十年来用尽心力培养的儿子。都说三代出一个贵族,张梓桐家从爷爷那代开始披上红色的历史,父亲当年是越南战争最早冲进西贡的先锋,谁能说他那一身冷峻自傲的气质(即使披上了神秘的忧郁),不是属于一个贵族?
  我爱你,他终于对艾美说,在大学校园昏黄的月色里对她说,在兵荒马乱的大学考试周里对她说,在两人享受肌肤之亲的水乳交融里对她说,在家里勒令他们绝对不能在一起的时候,也对她说。言之凿凿,九死未悔。
  但是艾美还是接到张家人的禁令。艾美知道,张家人不是嫌厌自己的贫贱,而是嫌厌这贫贱的因由,是那一对不检点的父母。她背后是不仅单薄而且沧桑的历史。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基因,是否真的有一天会爆发出所有人性的劣根,她将会从一个穿着红色卫衣,清汤挂面秀发,皮肤如雪的女孩子变成一个吸毒、酗酒、烂赌并且人见人恶老妇。那时候,张梓桐还会对她痴情注视吗,还会顶住所有压力,非她不娶吗?
  她开始质疑他对他的感情。张梓桐无论怎么宽慰她,都不可能得到她最后的信任。
  直到有一天,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了这个故事一个完满的结束。所有的家人都以为他们终于结束了,张梓桐却远走他乡,他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去S省的省会开始新的生活,家人了解巨大的创痛必须给他一个痊愈的过程,于是默许。
  没有人知道,艾美用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梓桐和艾美,没有分别,他们始终活在过去,时光翻过一页一页,艾美永远是他的当下,仿佛一棵枝繁叶茂以后就不肯继续生长的树,用她不为人知的隐蔽,覆盖着张梓桐的人生,过去,以及今后。

  7
  到达单位,本准备乘坐电力系统的大巴到机场乘飞机奔赴玉树灾区,一行同事却被告知要晚六个小时再出发。张梓桐这才知道,因为行政人员的疏忽,飞机票被定错了时间。领导杨老大冲着电话那边的行政处负责订购飞机票的同事破口大骂,张梓桐知趣地带着几个同事连忙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他吩咐这些下属,大家再去准备一下,家近的可以回去睡一会,毕竟到了灾区有一场恶仗要打。
  他自己则步行到大厦里的银行里,再提一些现金出来。这次出差要在西宁逗留一段时间,他想再取出一些现金,给艾美买几件正宗的藏饰。
  他刚刚站在自动取款机前,手机就响了。有一条短信。
  “你说你肯包_养我,当真吗?”
  他不明就里,凭着职业敏感迅速在脑海里翻查着记忆,想起了前天发生的一件事儿。
  几天前的早上,张梓桐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像往常一样开始利用聊天工具和社交工具聊天加好友,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姑娘。她的签名档上写着:为求学费,跪求包_养。这则签名就像是路边职业乞丐面前铺开的说明书,是她的身世,也像是她的剧本。张梓桐觉得有趣,很想调戏一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傻姑娘。他当时留了自己的电话给对方。
  “当然是当真的,可是你长得漂亮吗?”张梓桐回复的短信发送成功。
  “嗯,面试一下就知道了。”
  “好啊,你在哪?”
  “S大学,我去找您好吗?”
  “在电力大厦对面的rain咖啡馆吧。”
  “有顺路的公交车吗?”
  姑娘的这个问题显然把张梓桐雷到了。其实这几年间,父母也并非没有安排过女孩子和他见面,他作为一个寂寞的男人,也不是没有跟相熟的女人见过面,甚至也跟着酒吧猎艳过,但是其中没有一个女子会问他,见你怎么坐公交车这样雷人的问题。他的兴趣一下子被勾引起来了。他觉得这个女孩绝对游离于他的生活之外,如同一片陌生的新大陆。
  张梓桐忍不住打电话过去。
  “喂?你好。”张梓桐淡定地问候。
  电话另一头是长久的沉默。张梓桐觉得姑娘的心跳近在耳边。
  然后电话挂断了。张梓桐对着电话思虑很久。本来,他以为这只是一种游戏,现在这个世道,乞丐里面混淆着无数职业的骗子,电视媒体报道的失学女童尚且有或许有很多猫腻。张梓桐作为一个钻石王老五,从小身在名利场,看惯了人们追逐利益的姿态,长大后又不断地被各类女人示好,深知女人的不可相信,就算有悲情的身,展示给能够给自己利益的男人,也未尝不可是一种炫耀的方式,一种攫取的手段。因此,容貌再漂亮家世再好的女子,别人看着荤,他只当自己吃斋,绝不肯下筷子。身体偶尔对女人打开,但是心灵的锁,早就沉落,为了艾美,锈成一团死寂。当时少年春衫薄,谁知道他这时候的绝情呢?
  他不管她,只是发短信给那个女生:
  “我在rain咖啡馆休息一会儿,晚上八点的飞机。你自己看着办吧。”

  8
  王月桂收到短信后,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边角都磨出痕迹的旧山寨手机屏幕上。不知道为什么,在家里的牛死掉之后她没有哭,在看到父亲愁得抽闷烟的背影时她没有哭,在被辅导员催要学费的时候她没有哭,在得知秀秀不会再给她帮助的时候她没有哭,在明白一切都陷入绝望的时候她选择的是到学校机房上网,而不是窝在角落哭泣。但是,这一刻,她因为一条陌生人的短信,落泪了。
  她为了念书,为了上学,为了投奔一份美好的未来,过的一直都是苦日子,但是在苦日子中,她有甜蜜的向往,所以苦中作乐,她是不以之为苦的。但是现在,她耗费了一切,唯一的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竟然是被包_养以换取毕业证。如果她以前的生活是苦的,现在,她渐渐开始明白了一种叫做苦难的东西。
  她一时间忘却自己在大学的机房,像很小的时候那样,用上衣的袖子抹干了眼泪鼻涕,痛改前非一样决绝地望向机房外的天空。世界是这么大,天空是这么蓝,怎么就没有她的一份儿呢?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跟自己的师友借钱,但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在如今的大学校园,因为家境贫寒而四处举债的学生并不在少数,师友们帮得了一个,会有十个八个境况更加恶劣的同学出现,她并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世中悲戚的剂量足够猛,可以真正解决问题。
  那么现在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辍学打工,供养弟弟;要么,就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了,成或者不成,她想试试。
  
  9
  打电话给已经出去租房子住的美女室友姗姗,谎说自己要参加一个公关公司的面试,要求着装漂亮,但是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王月桂很快得到了这位资深美女的帮助。她去姗姗租住的公寓寻她,要求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捯饬捯饬。王月桂换掉了学校夜市买来的廉价运动装,换上了秀秀留给她的打底裤和姗姗的一件深紫色长款毛衣。看着换上新装的月桂,姗姗惊呼这土妞子在那肥大的运动装之下,竟然掩藏了这么曼妙的身材,有胸有屁股的……王月桂知道时间紧迫,张梓桐说的是八点就要离开此城,她的学费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因此任由她来打趣自己。姗姗惊艳于王月桂的好身材,仿佛得了灵感一般,取出所有看家的化妆品,一通工业流程般的操作,为王月桂化出了一份精致的妆容。
  连王月桂自己都不敢认识镜中的自己,是刚刚从田野里拔出来,还浑身带着土坷垃的乡下姑娘了。
  惊艳之余,唯独是一双高跟鞋是个累赘,怎么也无法在王月桂的双脚上服服帖帖。别的年轻女生蹬上高跟鞋,总是把鞋子穿成自己纤细小腿的延伸,走起路来翩翩跹跹,轻盈无比,仿佛本就是肢体的一部分。王月桂不胖,而且细腰,穿上高跟鞋本该让自己天生的好身段显山露水,却因为她向所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的经验,初次尝试,便如同踩上了高跷一般不自然,要么走两步收腹含胸,要么大步子一跨险些倾倒。
  于是把个四月的校园,生生走成了田间地头。
  她别了姗姗,朝着汽车站走去,高跟鞋令她整个人歪歪扭扭,引来周围有心的路人侧目而视。王月桂长到这么大,因为穷,什么斜视没见过,最不怕的就是人们的那双势力的体面眼,因此反而昂首挺胸起来。她权且把前方的目的地当成自家的菜园子,正要前去寻些收获,里面结了不知道有没有毒的苦果,但是饥不择食的自己,又怎么能顾得了这么多呢?  

  10
  一等再等,等到天色昏暗,实在忍不住饥饿的肚子,张梓桐才问服务生叫了一份西冷牛扒,一份土豆泥沙拉,一小份意粉和一枚玉米浓汤兀自吃起来。Rain咖啡馆的装潢细致却不张扬,灯光充裕但是并不刺眼,甚至作为餐厅,有点昏暗。端菜上来的女侍者,面容姣好,一身可体的制服,优雅从容的服务,让人在壮年张梓桐竟不禁心生摇曳起来。他暗地自嘲:原来古人云灯下观美人非虚语也……回过神来,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奔赴灾区,还有怜香惜玉之心,实在有点不太应该了。
  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多,他估计这个女孩应该不会出现了。他为了一个毫无来由的女子,默默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咖啡厅等了足足四个多小时。他爱艾美,那是因为艾美的温柔和智慧,长期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是不可能不得到启发的。但是,实不相瞒,他没有等过艾美,即使是在大学校园里,无数男生在公主楼下列成一队等候佳人望穿秋水的时候,身为校花级别的艾美也没有让他等过超过一刻钟。但是,这次,他以等候集合出发为由,实则是等了这个陌生女子整整一个下午。他以前听张克说,等待心爱的女人的感受很奇特,男人为了爱情纠结的比率要比女人少得多,如果肯去纠结万状心力交萃地等待一个女孩,这就是爱情了。
  当时,张梓桐说他肉麻,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娘。
  张克不理会他。
  但是,直到28岁的今天,他才真正意义上等待了一个女孩子。虽然并非他所爱,但是他似乎细微地体味到了那一丝等待中结果未知的意味儿,心头拂过一种微热的着迷。
  
  这是价格不菲的咖啡名品店,店主有意做成小众经典,因此在这样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顾客不多,几乎门可罗雀。张梓桐起身要走,却隐隐约约看到咖啡馆门口歪歪扭扭走进来一个细细长长的身影,那踉踉跄跄的姿态,乍一看真不知是何方妖怪。
  这个气场奇特且风尘仆仆的女子被迎宾小姐拦住,并告诫着什么。张梓桐拎起随身物品忙走过去,横亘在门口两个女人之间,礼貌地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迎宾小姐知趣地退到张梓桐身后,心想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可真帅,包括背影。
  张梓桐仔细端详眼前的女孩,看得出颇为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身材不错,但也绝非什么天姿国色。他很淡然,一边问她是否就是网上那个月桂女神,一边实在不能把这么一个斜身站着的瘦弱女生和什么月桂女神联系在一起。
  王月桂仿佛走了很久的山路,长吁了一口气回答:“就四我。”
  她说“是”的时候,分明说成了“四”。S省的地方口音,总是卷舌音和平舌音总是难以分辨,张梓桐根本不用再多问什么就大致明了这个姑娘的来龙去脉:贫困、学费、走投无路、土……这些关键词迅速划过他大脑的屏幕,不需要什么调查了,凭借他多年对于人的经验,他明白这个姑娘的确是没有办法可想,于是走上了这么一条寻求包_养的道路上来了。
  刚刚问明白王月桂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在什么学校等几个关键问题,张梓桐的电话就响起来了,是同事在催他马上去集合。张梓桐匆忙对不明就里的王月桂说:我要出发了,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跟你细聊吧。
  说话间就要从咖啡馆往外走,没想到一下子让王月桂给狠狠拉住了。说是狠狠拉住,一点也不过分,张梓桐长大快到而立之年,没有经历过这么大力气的女孩子,始料不及的他晃了一下子。
  “不能等了。”王月桂双手拽着他那被阿玛尼西装包裹着的手臂,眼睛里忽地一下子涌出了两股热泪,把姗姗辛辛苦苦给她描的下眼线冲了个彻底,于是脸上被眼泪划出两道竖直平行的黑线。
  还在张梓桐背后不远处的迎宾小姐发出了情不自禁的小声笑。张梓桐在一瞬间心头划过一丝柔软。
  “我必须得把学费交上,您就当我是要饭的吧,我必须得把学费交上。”王月桂吧脸上的两道黑线抹成双颊上黑色均匀的两块平面。
  张梓桐轻轻剥掉她攥着自己的双手,对她脱口而出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
  “会打给你的,等会把你的银行账号发给我。但是不会很早,要明天左右,我明天先到西宁,从那里出发去玉树灾区。”
  王月桂静静瞪着他,不明白自己是被搪塞还是真的得了救。张梓桐顾不上她的质疑,扔下她在咖啡馆的门口,就匆匆大步流星朝街对面的电力大厦走去。
  
  11
  王月桂悻悻地离开rain咖啡馆,空余下几个迎宾小姐在背后议论纷纷,她隐约听见她们的大意是怀疑自己怀了那个帅哥的孽种,追上来讨钱打胎的。王月桂把一双糟践了她良久的高跟鞋脱下来抱着,扯着步子往大街上走,想现在人心世道真是坏了,人们就不能往好里想她吗?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体面,跟他自己在qq中透露的信息有相符合的地方,无论真假,在这样豪华的地方用餐,手头一定是能够拿出万把块钱给她作学费的人。
  四月初的天还有些寒冷,王月桂听从姗姗的话,为了腿显得细点,没有穿秋裤,此时感到一阵寒冷从脚趾头上涌进来,真冷。电力大厦附近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商务区。大路两侧的高楼广厦鳞次栉比,灯火通明。
  王月桂最喜欢的就是这万家灯火的此时时刻,忽然见她忘却了自己只是一个再城市中讨要一份能吃好穿好的普通生活的可怜人,忘却了一切烦恼。
  那被高处的大厦隔成小块的天空,隐隐约约有几颗星星,都市的夜空,王月桂真喜欢。她不想坐车了,她那双小时候赤惯了的双脚已经冻麻了,只顾得上看那些美好的星星。

  12
  第二天,王月桂像是一个忠诚地看守那样死死守着学校图书馆外那距离自己宿舍最近的自动取款机。她攥着自己的银行卡,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要上去试试,有没有钱打到账户里来,如同攥着自己的命运一般。
  但是一天过去了,账户里还是空空如也。那仅存的几百块钱,不知道还够她撑到几时。
  她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大颗的汗珠。
  她开始后悔,也许该去求秀秀,让她跟家里借钱,可是她家也并不宽裕;也许她应该去央求辅导员,给她一个特许,但是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傻,怎么能够轻信一个网路上认识的陌生男人,认为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呢,更何况,她连所谓“包_养”的含义也还不知道……回想起咖啡馆前那一幕,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对了……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王月桂明白了一句话,最可怕的是希望破灭后的绝望,这比绝望本身要更令人难以接受。她的眼眶里眼泪在打转了,攥着银行卡,呆呆站在自动取款机前,如同一尊展示着绝望的雕像,不时换来路过的学生一两下偷瞥。但是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想反正已经如此,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家有句俗话:身子掉到井里,耳朵想挂也挂不住,她已经身临绝境,于是下了决心,干脆打电话问问他,一个唾沫一个钉,到底说话做不做数。
  电话接通了,第一遍无人接听。王月桂,沉了沉气,又打了一遍,依旧是无人接听。王月桂这下乱了神,她明白,也许那人只是搪塞着打发了自己。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图书馆,只想把被子蒙在头上,安睡过去,再不醒来。
  图书馆外,迎春花已经绽放,另有很多连翘和海棠。王月桂上高中之前只是熟悉村里的植物,而这些单纯供人观赏的植物,很晚才进入她的世界。她的命,是杏花的,梨花的,桃花的,甚至是桂花的,总之,是乡村的,而她在追求的命,却是迎春的,海棠的,月季的,总之,是游离与乡村很远的。为什么正直花龄的自己,不能选择做一种自己希望的,而必须是村野的贫困的劳苦的呢?
  她想不通,眼泪又下来了。
  
  13
  王月桂接通了电话,是他。
  “什么事儿?”
  “钱。”王月桂脱口而出,她讶异自己的反应之快,目的之直接。
  “哦,我忘记了,要多少?”
  “五千五!”王月桂又是脱口而出,这个数字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做梦都能念叨出这么个数字来。
  “学费?”
  “嗯。”
  “生活费呢?”
  “我自己打工。”
  “嗯,再发一遍卡号给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好的。”
  “还有事儿吗?”
  “没有了。”
  “我一周以后回去,你不许乱跑。”
  电话挂断了。
  王月桂急忙转回图书馆的自动取款机,半个小时以后,卡上出现了正正好好五千五百块钱,是她这次要交的全额学费。

  14
  王月桂正想提出所有的现金往回走,就收到了他的短信。
  “下个星期一晚上十点二十到火车站门口等我。”
  王月桂顿时觉得手中的钱沉甸甸了。
  大学女生宿舍门口的传单总是雪片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就降落下来,现如今,投递最多的广告莫过于人流医院的广告了。你会觉得,女大学生才是这些不让孩子们出来的医院的最大的客户群体。王月桂以前总是把这类广告当笑话看,她觉得自己这样的条件,没有什么恋爱的资本和可能,男人都没有,不可能自己搞出人命来,她觉得性和男人,都是距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东西。甚至姗姗搬出宿舍和男友同住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脸上都通红通红。在自己长大的小山村,一切都是闭塞的,女人被自己的男人打,周围要有一圈村民围观,那不是男人打老婆,而是处理自家的财产,跟收拾牲口一样;女人不贞节,则是要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的。王月桂从村里出来的时候,只带了很少的东西,但是这很少的东西里,观念的要比物质的重很多很多。
  王月桂不小了,知道这个晚上十点二十的意思。她一手拿着这么厚的钱,一手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还是抓什么都是个空。
  回到宿舍,她把学费反复数过没有问题,用个信封包好。她本想着一旦有钱就赶紧打电话问问辅导员过期的学费咋个交法的,但是这个时候,她没有。平躺在宿舍的床上,她把信封贴在心口上,觉得自己每一次心跳都是在数钱。她傻眼了,在没有钱的时候她梦里除了学费没有别的东西,但是当手里有了沉甸甸的钞票,她才明白这里面的含义,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她觉得床很大,自己很小很轻,没有理由一般得活着。她的床总是比秀秀的整齐干净,一方面她勤快爱收拾,另一方面她赤贫,没有这么多针头线脑瓶瓶罐罐,唯一的一个毛公仔还是学校新年晚会抽奖的时候中的。
  中奖。她忽然坐起来。
  人就是这么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和鼓起面对代价的勇气,她最后把这笔钱当做中奖。这笔钱的意义,她现在来不及想,也想不出,正如未来,城市,生活这些词语,对于一个贫困到从小没有吃过蛋糕没有看过电影的女孩子来说,是没有答案的主题。既然没有答案,那就走一步说一步。她知道这笔钱的价值,也明白这笔钱的危害,但是还是做出了决定。
  苦难的生活,她不想再背负了。  

  15
  四月中旬的火车站还是冷风刺骨,王月桂反复掏出手机确认是不是晚上十点二十火车站大门口,时间都已经是十点半了。
  走进火车站候车大厅,王月桂坐在大厅的座位上等,又过了半个小时,手机还是没有讯息。
  候车大厅一切都是这么嘈杂无序。外出务工的农民工扛着巨大的被窝卷,在初春的料峭里还是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单衣,吸着最廉价的烟——不过最廉价的烟,现在已经也好几块一盒了——王月桂从里面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王月桂穿着一件最破旧的外套,橘黄色的,衣角洗得脱了色,古老的款式已经不只落后了一个世纪,但是因为是来自露天市场,所以只能说是民窑不是官窑,尚不足够算得到古董的资格。她有意几天没有洗头发,让自己从内到外都看起来邋里邋遢。她有自己的小算盘,最好让那个大少爷觉得自己是团脏兮兮的垃圾,恨不得找张纸捏出自己的生活才好呢,这样她就能达到目的了。
  忽然一个激灵,她明白了自己。她在苦难中成长,也在苦难中学会坚强,她最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在苦难中不求不靠,坦坦荡荡,但是现在,苦难又教会她一样东西,那就是骗。她希望用装扮出的丑陋来骗取一份不需要代价的学费。
  背着包袱的民工开始进站了,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真的丑陋不堪。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我到了,你在哪?”
  “我在,里面。”
  “出来。”
  电话挂断了。
  
  16
  王月桂觉得是有那么一下响声的,自己如同糖葫芦上的一粒山楂被穿过,她联想到的是小时候在河边脚掌上钻进了水蛭的感觉,然后血被吸出来,刺痛了所有敏感的神经,一阵疼痛。
  小时候村东头的女疯子曾经对一群围观她的女娃子讲过,自己做新娘子的那天,如何穿着红袄绿裤吹吹打打,在铺满了红枣、花生、还有桂圆的床上被铺开,然后又被折叠起来。因那女疯子不能辨白现实中的喜乐,故而疯言疯语中对女人盛大的一日的形容简直美好的不可理喻,也疼痛得生死攸关,令一群半大的女孩子听得又厌烦又着迷。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疯子,此时此刻。但是既没有发疯时幻想的盛大繁华,也没有真是感官应该具有的过分疼痛,只是感觉自己是竹签子上的一粒山楂,本来中空,只是被叭地一声穿过。
  她朝着天花板看,吸顶灯上有各种华丽地亮片,周围的床单洁白如幕,如梦似幻。
  她知道自己失身了,和姗姗一样了,也有可能,和远在海边的秀秀也一样了。
  坐起身来,头脑一片空白。睡得太沉,落地窗外的阳光溃败成一地金色的散沙。她朝最深处够,手指上有惨烈的血红。由此再次确定了疯女人当年的疯话,并不完全为假。

  张梓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想着昨晚的事,指尖还有那个女子的气味。
  昨夜下了飞机,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该如何安置这一枚突如其来的小村姑,不过他并不想真的和她搞到床上去。他什么也不缺,尤其不缺女人,这个小村姑来路不明,更没有什么本钱。他不是年逾不惑的老男人,对青春的肉体扯着哈喇子往前凑,嗯,他不需要。
  他是这样想的。他想,这次这枚小村姑无论如何花枝招展地向他来个饿虎扑山,他都要凌波微步快快闪开,免得最后搞不了女人搞一身骚。他是个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有自私,禽兽的一面,我不想说他是个例外。五千块对于他来说不多,他就当自己为希望工程做了贡献。
  所以他从飞机场直接打车到家,没有和同事们一路。开着快车十分钟从火车站附近的一处住所取了车来接她。但是,当他看到在火车站门口等待他的那个邋里邋遢脏兮兮,像是从地沟里捞出来的女孩的时候,他觉得十分之愤怒。
  仿佛顶了蛋糕,蛋糕味美而不吃,与取货时发现蛋糕变质而不吃是两个概念。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乡下丫头完全地彻底地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王月桂的头发都能榨出油,衣服如套筒般杵在身体上,看他的神情里没有敬畏,没有畏惧,只有……侥幸和不以为然。
  他觉得这是赤裸裸的诈骗。
  他对她说,跟我走吧。仿佛邀请帮凶伙同一桩犯罪一般,带着自暴自弃一般的自渎。
  她不肯去,直说,你回来了,天不早啦。学费的事情多谢您了,钱我是一定会还的。她低着头,心里暗算着自己的无耻,她没办法断定两种可能哪一个更无耻,于是说话很小声很小声。
  他落落大方,干脆利落,如同指令般说,你上车。
  她说,火车站东边的40路直接到学校。
  她要求回学校,就像是走丢的孩子要求回家一样,她嗅到危险在即,经全身没有力气了。
  他则敏锐地捕捉到,她的逃匿,就在眼下。从驾驶座椅上下来,不容分说将这个脏乱差成一团的小妞塞进了副驾驶。
  王月桂在车门上大家研究,却怎么也打不开。她的双手打开能打庄户院所有的锁头,但是这小汽车的车门对她就是莫名的机械了。
  你不要再动了,不都是说好了吗。
  她不再动,在深切的惊吓之内,竟然,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她要以一身邋遢的不修边幅的形象,潜入他的时间,盗走他的金钱。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难道不能因为这个华丽的男人而被远远摔在后面?
  不要说堕落的人,要说人都是堕落的。

  17
  下床,穿好男人留下的睡衣,王月桂开始如同看洋片一样开始参观他的家。实在是家不像家。房子不小,王月桂粗粗算了一下要有一百五十平米左右,可是他的家如同他的人一样给人感觉一片苍茫一片寂寥。
  家具不多,显得房子空荡,但是不多的家私,却全然用大幅的白布盖住,白布上多积下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得出主人并不在此地常住。她肚子咕噜咕噜叫,想到昨晚其实活动激烈,她更加是时候吃点东西了。
  吃成了她的要义。她来自贫瘠的土地,深知人最不能和那张嘴抗衡。以前她是坚贞不屈的女儿,她依靠自己丰衣足食,上学念书,自己是自己的靠山,那种感觉虽然孤单,但是不孤独,而且有力气。现在她没有了那份一直以来自以为傲的尊严,醒来之后在床单上擦擦两腿间的血,却不哀伤。她的目的至少达到了一个,今后的命运如何她没有依靠,于是现实的得到才是最要紧的。而眼下最紧要的,只剩下个吃。
  她走到饭厅,没有餐桌,只有一个硕大的冰箱,打开之后是硕大的空旷,只有很多乐扣的小密封盒。王月桂打开看看,每个密封盒子里都是分量相当的一份米饭。另外的一个小饭钵里,满满的土豆咖喱牛肉。王月桂没有是进城之后才在同学家接触到了冰箱。同学家的冰箱小而且旧,不像眼前的冰箱这么豪华气派,两开门仿佛是深宅大院一样的一座,不,是一幢冰箱,里面却空空如也,没有广告里的水果蔬菜,海鲜水产,饭厅一侧的厨具虽然整齐划一,装备完善,但也是蒙着灰布,恪守条约一般死寂。王月桂看了冰冷的米饭和不知搁置了几时的咖喱,叹口气,显然在这个时候应该吃点什么补补,看来是不行了。要是有灶头和食材就好了,哪怕是一堆玉米,王月桂能用油盐就做出香喷喷的玉米饽饽来。只可惜这一套现代化,在月桂眼里就是无米之炊。

  她悻悻走到卫生间。想洗洗脸,清醒一下。进入了卫生间,她震惊了。
  真是打个滚也要两分钟啊。王月桂惊叹着卫生间的大,而且豪华。比学校贵宾接待室的卫生间还要豪华,那是王月桂这辈子上过的最豪华的卫生间了。
  全都是大理石。防滑垫子上一层土灰。王月桂像是条件反射一般,走到隔间的热水器前,试着打开,依照着学生浴室的设备,照猫画虎地打开淋雨,开始洗澡,她想,电影里这么大的卫生间都有个大澡盆的,秀秀说,叫浴缸,这里却没有。
  她用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想起了昨晚每一个或重或轻的抚摸,还有被紧紧揽在怀抱里的感受,她感到男人的神奇,怎么能够仅仅把自己看成一个女体而非一个陌生人呢,女体一定是他熟悉的,该有多么熟练,才能顺利地剥开她那筒子一样难堪的外衣呢。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是原来那般样子,越是回味细节,越是觉得原来身体的每个位置都有另一番别样的意思,没有开启,就不会明白每一个设计,都是大自然精心的馈赠。水流到伤口,暗暗生疼。王月桂一下子又想到自己是那颗山楂了。
  没有找到肥皂,又不知浴室里那些瓶瓶罐罐上似是而非的英文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月桂随便拿一瓶顺手的,就把自己的一层油垢和昨夜的不安以热水大发发烫了一个遍。

  18
  虽然腹中空空,但是一个热水澡,消解了王月桂的疲惫和紧张,以及那由于羞耻心而带来的淡淡不快。她不想再去考虑,也没有心思考虑,可是还是胡思乱想起来。她想到了那些本村被拐卖出去的女孩子,有些是自己少年时的伙伴,因为外出打工而被拐卖到更穷的地方,但是几年之后,有的还会带着丈夫和孩子回来探亲,有些就再也没有音讯,而那些客死他乡的女孩,被很快遗忘。苦难太多了,没有缝隙去考虑绝望,由不得人来说出。她知道至少,她所献身的这个人,是个有钱人,可以给她一个未来的愿景。
  她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第三者,明白了那些傍大款的女人——一个激灵,原来,女人都有这样好逸恶劳的本性,似乎人生不是她们自己的,总要有个合适的人来托付自己,每个女人都没有安全感。她那被热水冲刷掉的羞耻心再一次升起。
  想到昨晚游走在她身上的双手,她生出一点恨意,她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保全一份学业,自强不息,可是最后还是走到这样一条自己不能尊重自己的道路上来了,有她的年轻无知,有她的怠惰好奇,但是,她知道这些不是根本的原因,最大的问题是,她在人生命运和社会现实面前,最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既然康庄大路没有她的份儿,走走小路就走走看吧,可是小路也是被这贪婪的男人推了一把不是吗。她要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的学费,万一被学校知晓这些不堪的交易,她既恨又怕,而且,那个男人会不会因此而纠缠到自己呢?
  她越想越累,于是抹干身体上的水,她赤着脚奔跑到卧室里,稀里糊涂蒙头继续大睡,希望就这么睡死,不必面对一切事情。  

  19
  那是张梓桐的眼睛。
  王月桂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个已经穿梭过她的身体的男人。
  是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王月桂进城里上高中的时候,暗暗把人们的脸分成被人欺负过的和没有被人欺负过的。城里的小孩大多是后者,而村里考上来的基本是属于前者。没有被人欺负过的脸上,没有岁月的风痕,没有在社会底层的那种小心谨慎和自怜自哀,那样的脸在贫困的学生眼里,本身就是一种高级,一种得胜,不需要什么具体的表达。一切的一切都自由清晰的界限。王月桂看到张梓桐的脸上全是富贵的生活保养出的一副尊严,而自己那两颊被风吹出来的红色,本身就是苦涩的叹息。
  张梓桐衣冠楚楚,西装的外套挂在卧室的衣架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睡了不知多久。王月桂下意识迅速坐起来,向后挪了挪,老鼠见到猫一样低着头,红着脸。
  张梓桐有点不屑这个丫头的样子,来s城多年来,曾有过不同的女人睡过这张床,如她这般一觉睡到大天亮,有些甚至赤身裸体等待日夜更迭如同洗礼般地沉静,那些女孩大多数也如她这样年轻,但是往往时髦漂亮,一觉睡去,第二天,张梓桐回来看到她们,妆容却是崭新崭新的。她们总是用一种伟大的骗术,将一脸精美的妆容幻化成自己颜面的一部分,神圣不可分割。
  他静静看了这个丫头有十多分钟,呼呼地睡着,仿佛一个累犯终于踏上了逃跑的游轮一般的酣睡,侥幸的但是不稳妥,睡觉的神态没有安详,而是贪婪,仿佛抓住一点是一点。而且,这个丫头,真是土。再漂亮的四柱床也能被她睡成她们老家的土炕,在漂亮的鞋子也只能让她回到田间地头。
  张梓桐幻想着她挎一个篮子,在乡间兑换鸡蛋的样子,不禁失声笑了。无害地,单纯的小小嘲笑。
  王月桂把头低得更深了。她的身上还穿着他留下的睡衣,而里面是空空如也的。
  嗯,洗过澡了,头发倒是不滴油了。他说。顺势要把手指头伸进她的头发里去。
  她往后闪躲。
  还是警惕、防范,似乎身体的接触完全是销售出去的,多一份也是赔钱一样。
  张梓桐由于她村姑的摸样生发出的一点点宽慰,瞬间消失殆尽。
  穿好衣服去吃饭吧,已经下午了。他说,扯开衬衫上的领带,背过身去衣帽间换衣服。
  王月桂又想哭了,但是忍住,没有

  20
  坐在张梓桐的车上,回首望,终于驶出了小区。王月桂,第一次在大白天看到楼盘的名字,俊秀城。她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在都市报的封底看过这座楼盘的广告,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失去。五千五,第一次。她看看身边这个男人,面无表情,铁人一般,冷漠,无情。自己的小腹开始疼,女人的第一次全都伴随着疼痛,初潮、初夜、初娩……王月桂在公寓里没有生发出的泪水,因为身边这个夺走她最宝贵一夜的男人之冷酷,开始酝酿起来。
  这个楼盘的位置离学校很近。她觉得自己的义务已经尽到,买卖活动完成,两方互不相欠了。
  张梓桐看着副驾驶位置上的女孩,觉得昨晚的一夜激情太匪夷所思,自己怎么会和这么土的女子上床呢。他想象中昨晚翻云覆雨的状态,心里一阵恶心,尤其是这女孩的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体味。他觉得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子搅乱了他平静的心境,把自己的状态搞得这样下贱。
  我想回学校了。她说。张梓桐回报以沉默。
  还有课,还得帮同学签到。
  求求你让我回去吧。
  王月桂那张通红的小脸上终于眼泪滑落,所有的委屈都像是洪水决堤一样,似乎不如此就不能交待她内心深处对于这场肮脏交易的痛恨。
  走,我送你回学校。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箭头,扎进地心。
  车开得更快,以至于王月桂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总是在他减速的时候向前倾倒。车子在s大的校门口倏然停下。
  炮筒一样打扮着的王月桂想要炮筒一样冲出车门,但是……她还是不知道如何打开小汽车的车门。他倾斜过来帮助她,车门打开,她下车,就像是逃跑一样逃走了,遁形于下课走出校门寻觅完饭的学生人流里。
  天黑了。张梓桐打开车灯,自己在车里,如同舟中的小人,外面是年轻人的大海。他也曾经这样年少轻狂过,像每一个路过他车边,经意或者不经意朝里看的学生一样。

  21
  推开宿舍的门,里面有光亮,翠翠回来了。她已经把自己的床铺都整理好了,看来不是刚刚回来。
  翠翠说自己昨晚回来,一夜竟没有见到大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王月桂脸上的眼泪没干。什么也没说。
  翠翠不再问她,只是去食堂,打了饭盒热水回来。
  熄灯以后,王月桂问翠翠,玩得好吗。翠翠说,我失身了。
  王月桂并不惊讶,少女时代总是觉得失身是死生一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但是当发生了之后才会觉得,只是瓜熟蒂落而已。然后夜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王月桂和翠翠,熬过了一个疼痛的夜晚。那一夜,整个宿舍很静很静,时空变得很轻薄,只是两个疼痛的子宫,重重坠落……坠落。

  22
  张梓桐一路驱车向南,从一种繁华中消失到南部山区的一片灯火之中。
  凉暑天堂。
  这是他和艾美的私人的住所。
  他打开门,艾美,在门口蹲着等他。他推开门,艾美苍白的面容使他也一惊。
  快起来吧,小宝贝。
  张梓桐轻轻呵着她的名字,搀扶她起来。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来看我?
  张梓桐长长的沉默。
  又有风流事?艾美那张脸上写满的是无尽苍凉和哀痛。她永远定格在23岁的脸庞,一年比一年更加古怪。她是没有变化的,变化的是张梓桐眼角也生出了28岁的细纹和征战职场的成熟,而艾美永远是23岁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了。张梓桐没法再塑造艾美老去的音容。他曾经在网络上看到一个小软件,只要上传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就可以看到老年时候的样子,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上传艾美的照片,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懂得,即使上传了,老去的艾美也无法跳入现实的生活中陪伴他到白雪覆顶的岁月,面对美好而永远不能实现的东西,人们是更加绝望的。他面对不了这样的尴尬。过去的,是不是该过去?记得和忘记的边界,已经越来越不清楚。甚至,他每天强迫自己想到艾美,想到艾美的样子,想到她说过的话,想到她为他冲过的咖啡,想到她会静静聆听自己弹一曲肖邦,然后微笑,如同雏菊一样绽放。想到很多很多,每天刻录一般地逼迫自己想起,但还是有很多很多会忘记……会忘记……不能和最最心爱的人一起度过生命里剩下的日子,已经撕心裂肺一样地伤痛,而更加绝望的不是伤痛,而是遗忘。
  张梓桐觉得脸上湿漉漉,是泪水。艾美就在他的对面,用持久的沉默来证明衬托着深夜的死寂。
  艾美身上学生气的卫衣更红了。通红通红,映得整个凉暑天堂如地狱。 

  23
  秀秀知道王月桂的心事重重,但是她自海边回来,也是一身伤痕。她没有想过会和“小书生”宋寅星真的搞到床笫之间。但是年轻人的激情就是干柴烈火一般,当他们一起到海边附近的民俗村入住,忍不住选择了情侣间的时候,一切似乎就是注定的了。
  但是最最令人感到恼火的是,小书生和秀秀,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秀秀无暇去询问她不在的这段时间,王月桂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只是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会不会以外怀孕的惶恐之中。
  回来的第二天,秀秀问小书生,如果我有了你的孩子怎么办。而小书生那呆呆的眼睛似乎瞬间厚了很多层,眼睛被玻璃上的圈重重包裹,不吐一个字。他也是来自乡村,在这个城市连立足的未来都没与,又怎么侈言什么爱情什么浪漫,更何况是对一个同样未来不定的女孩子负责任。假如真的有了孩子,他甚至一时会为了打胎的钱而犯愁。秀秀在那个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
  小书生还是每晚给她打水打饭,陪她逛街出游。但是秀秀晚上是不能睡着的,她的身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觉得男人和爱情的脆弱都是这么惨烈地表现出来,而自己也许会承受很大的代价。直到一个月以后,大姨妈再次光顾,她才常常舒了一口气。但是她的清纯连同对于世界美好的愿景都已经不在了,她不再相信男人,相信爱情。  

  就这样,在秀秀回到宿舍,也就是王月桂从张梓桐的车上下来之后的一个月,两个心怀痛楚,但是故作坚贞的姑娘就基本疗救了内心表面的伤痕。两个人又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起来。她们用夸张的快乐来抹平各自夸张的忧伤。那个对于女孩而言,最最生死攸关的,一夜间的瓜熟蒂落。
  一个月以后,完成了期末考试,王月桂长吁了一口气,校园里春暖花开了,一切昭示着春天来了。她在学校附近的小书店谋了份职业,加上在学校图书馆一早一晚打扫卫生勤工俭学,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只是偶尔要让秀秀替她上课,她要去书店上班。
  就在此时,s城有几家大财阀新鲜入住,建了几条商业街。有了一点小小的积蓄,秀秀和月桂决定黄金周抽个空去新建的mall玩玩,虽然什么也买不起,去涮涮眼珠子也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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